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诵不识他身份很是不悦。他身后跟着几个绯色官袍的同僚, 有人道:“这位大人乃司农寺廖少卿。”

    廖安。

    他爹廖松卿去岁刚从临夏州衙调任至庸都,任户部侍郎, 补了邱仁善的职。

    韩诵再一拱手,“廖少卿, 久仰。”

    廖安赶忙摆手,嘻嘻一笑,道:“咱可不敢。韩舍人虽是四方馆出身,可如今正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儿,同在朝为官, 来日家中子弟科举应试,还要倚仗韩舍人多多照拂。”

    韩诵听出他言辞之中的讥讽,转身欲走。

    兵部郎中谭进上前一步, 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韩诵的肩,指节重重碾过他的官袍,“韩舍人力谏皇上裁撤驿馆,可知那些被裁的驿丞里,有多少是各部同僚的族亲?”

    “韩某所言皆为朝廷计。驿站冗员耗银十万,裁之可补军饷、纾民困,何错之有?”

    韩诵拿掉谭进压在他左肩上的手。

    谭进动了动手指关节,道:“韩舍人是寒门出身,自然不知这些驿丞背后牵扯多少人情。你今日从驿站动手,明日是不是就要盯着六部的笔吏、九寺五监的皂隶?再往上呢?”

    他凑近半步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威胁:“那些被裁的驿卒流落在外,若是聚众生事,韩舍人说,这账该算在谁的头上?”

    “裁冗本就是自下而上,”韩愈挺直脊背,声音不高却稳,“驿站冗员最甚,裁之合情合理。”

    谭进冷笑一声,道:“韩舍人还是多想想,那些丢了差事的驿卒,会不会记恨你这献策之人?毕竟,他们可比我们这些在朝的,更懂什么叫‘鱼死网破’。”

    周围的官员渐渐围拢,有人窃笑,有人冷眼。方才在崇政殿,他只顾着将裁驿节省的银两、可精简的员额一条条摆出来,没留意殿上众人眼底的寒意。

    到了这时,周遭的不善全然不加掩饰,赤裸裸扑面而来。

    “科举舞弊案的阶下囚,牢饭还没吃够?”

    “小人一时得势,忘乎所以也是常有的。韩舍人,说话做事之前,掂量掂量自个儿的斤两。”

    “韩舍人的老主子荀相如今日子也难过得很,不知韩舍人又抱上了哪条大腿才又得以入仕为官?都是同僚,韩舍人不妨指点一二,这门路是如何搭上的?我等也学个门道,将来真轮到自己头上,好歹有条退路。”

    裙带之风盛行,亲族枝蔓难理。

    冗杂不堪。

    面前这位叫谭进的郎中,便是刑部尚书谭遐龄的内侄。其余几位他认不完全,但想来也是哪部大员族内子弟,仗着族中门荫入仕的。

    他被一色的绯色官袍堵着,欲走不得。

    百官纷纷散去,经过韩诵身边时,或斜睨,或冷哼,竟无一人与他解围。

    韩诵刚要开口,一道清润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传来。

    “闹什么?各衙署都清闲得无事可做了吗?”

    几个绯袍官吏闻声回头,两人并排站在高一阶的地方。来人皆服紫袍,腰束玉带。陈滦长身负手一站,颇有些柳弱花娇之态。

    身旁另一位乃中书右侍郎兼司农寺卿盛予安。

    众人拱手行礼。

    “见过侯爷,见过盛大人。”

    陈滦目光扫过围拢的官员,“裁驿之事乃陛下亲准,诸位与其在此议论,不如回去督导地方好生推行,免得误了圣意。”

    廖安、谭进脸色微变,即使有门荫,也不敢轻易开罪七卿之一、更兼具勋贵身份的宣平侯。

    谭进讪讪收了话头,打个哈哈:“侯爷说笑了,我等不过是与韩舍人论论利弊。”

    陈滦道:“利弊在殿上已论过,陛下自有圣断。”

    围拢的官员悻悻散开。

    陈滦走到韩诵身旁,自然地与他并肩同行,“走吧。”抬脚迈了两步。

    韩诵微微转身,却并未有同行之意。

    他拂了拂袖,朝陈滦一礼,“多谢侯爷解围,”又转向盛予安,“多谢盛大人。下官还有些文书需即刻都堂处理,就不劳侯爷同行了。”

    陈滦微怔,“既如此,韩舍人请便。”

    韩诵颔首谢过,转身往中书都堂的方向走。步履更沉了些。

    曦光穿过宫门红墙,打在人脸上,倒比深秋的风还要凉。

    韩诵拢了拢袖。

    他攥紧了袖中的奏稿,那上面还写着下一步裁并地方税吏的拟稿。这条路本就该自己走,清清爽爽。

    灵鹫书院的竹寮春信总比别处来得早,刚过正月竹叶便新发了,墙角拱出的笋尖没几日便蹿得半人高。等风里带了暖湿的潮气,暮春已至,竹枝早抽了密叶,此时翠色正浓。

    有人却煞了这好风景。

    江伯瑾气咻咻地穿过回廊,见谁瞪谁,灵鹫书院的学生都怕了他,见着这位断臂怪老头便绕着走。

    自从宫里裁并驿站的政令下发,江伯瑾得知拟定政令之人出身四方馆,时不时便要到谷燮的书房咆哮一两句。

    这日又是人未至,声先到。

    “岂有此理!竖子不足与谋!”

    谷燮面前搁着一份邸报。江伯瑾残存的上臂死死夹着一卷同样的,那纸已被他揉搓得如同腌咸菜。

    “放任高门显贵尸位素餐,裁几个跑马送信儿的小卒子有什么用?枉老夫以为,皇帝小儿开四方馆广纳谏言,算是有几分胆识魄力。看走了眼。”

    谷燮盯着那份誊抄的邸报,也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邸报书载——

    裁汰举国驿站十之有三,岁省帑银一十万两有余。

    江伯瑾道:“裁撤驿站,驿卒没了活路,驿马充了官用,驿道荒废。那传递军情、转运粮秣、勾连州郡的脉络就断了。好一个岁省帑银,等过不了几年驿路断绝、商旅绝迹,该叫皇帝小儿知道什么叫剜肉补疮。”

    他越想越气,空袖管甩出一个决绝的弧度,“不管了!老夫这把朽骨头,再也不管这天下的糟烂事!”

    言罢,负气而去。

    然而,这番豪言壮语没在江伯瑾肚子里还没捂热,隔日谷燮书房的木门又“哐当”一声巨响。

    “谷家丫头,快,写下来,顶顶要紧的!”

    谷燮抬眼看他,道:“先生这是又琢磨出别的治国良策了?”

    “非也。”江伯瑾道:“老夫那《十策》,整饬吏治是再好不过的,皇帝不识货,那我有什么办法!老夫想明白了,十策未予选用,是没戳到皇帝小儿的真正的痛处。这次不去四方馆,走你祖父京中故旧的门路、你兄长的门路,务必,务必直达天听!”

    纸铺案头,墨研得正好,江伯瑾说一句,谷燮便写一句,逐字逐句都落在纸上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自打今年开年起,捷报便接连不断地传至庸都。

    一则是北境军报,雍军战至后来,粮草断绝,雍军诸将似乎都忘了是来干嘛的,为了与我部抢口粮牙祭打得是你死我活,作战毫无章法。陈良玉集结大军,兵分七路总攻北雍湖东诸隘。鏖战十五个日夜,已夺取湖东大半关隘,目前正扼守要冲,肃清残敌,北雍余部退守湖西,暂未敢妄动。

    二则是城阳伯岳惇连克叛军多处盘踞巢穴,斩杀叛首陆广荣及党羽两千余人,余寇溃散潜逃,西岭腹地暂告平定。

    然而另有急情。

    入春之后,西岭南部州郡近日桃花疫复燃,染病者上百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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